(豆瓣的个人打分与本篇圆桌谈无关) 译文首发:公众号“远洋孤岛” 原文出自:《电影手册》808期-2024年4月刊原文标题:语言与呐喊【LA PAROLE ET LES CRIS】圆桌成员:Marcos Uzal:《电影手册》主编(男)Fernando Ganzo:《电影手册》副主编(男)Élie Raufaste:《电影手册》编辑(男)Élodie Tamayo:《电影手册》编辑(女)Raphaël Nieuwjaer:《电影手册》撰稿成员,《Débordements》杂志创始人、主编(男)
《利益区域》 乔纳森·格雷泽(图源《电影手册》正文)Marcos Uzal:首先问一个比较笼统的问题:你们如何看待《利益区域》的历史准确性?
Élodie Tamayo:这部电影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其高度详实的地理真实性,但这种真实性是通过重新建模来实现的,它摒弃了20世纪电影对物理痕迹的依赖,包括对胶片作为现实敏感记录的态度。
格雷泽利用文献资料从零开始构建了一个模拟的现实。
卢卡斯·扎尔的超高清摄影故意避开了纳粹家庭电影(例如爱娃·布劳恩【译者注:阿道夫·希特勒的妻子】的电影)中那种柔和、低对比度而带有颗粒感的物质性。
这部电影并没有依赖档案资料的指示性价值,而是提供了一种几乎3D的纳粹历史的数字化重构。
Élie Raufaste:这部电影从档案馆的物质遗产中汲取了令人难以忘怀的力量。
就像拉斯洛·奈迈施的《索尔之子》(2015)一样,它与摄影记忆进行对话:奈迈施显然通过四张带有阴影、模糊、不稳定拍摄的行刑队员照片做到了这点,而格雷泽则通过党卫队成员【SS】在集中营周围的日常生活照片(尤其是卡尔·霍克的相册)和霍斯家庭的照片来实现——这些照片表面上看来显得更平凡而清晰,构图精良,并且带着笑容……这部电影以一种相当令人不安的方式重现了其中部分照片(划独木舟、打猎、花园中的场景),比如它相当忠实地再现了房屋的布局、房屋与焚尸炉之间的距离。
电影有一种微缩模型的感觉,但同时又痴迷于对原型本身的还原。
拉斯洛·奈迈施《索尔之子》(2015)Marcos Uzal:这让我想起了我们与《步向蒙昧》导演克里斯托弗·科涅(《电影手册》796期,2021年)的讨论。
他说我们已经进入了这样一个时代,集中营的记忆不再通过目击者来传递,而是通过档案、物品和遗物,因此我们必须通过电影考古学【cinéma archéologique】来让这些东西“发声”与质疑。
那么,《利益区域》是否可以看作一部后见证时代甚至后考古时代的电影呢?
一部建模时代的电影,就像今天我们依据头骨或文献记载来重现一个尼安德特人或罗伯斯庇尔【译者注:法国大革命政治家】的面孔。
Élie Raufaste:我尤其想到了影片中使用合成技术呈现的集中营背景,以及电影海报的黑色背景,都给人一种数字模型的感觉。
如今,这种建模技术也成为我们与历史场所互动的一种方式:我忍不住想在谷歌地球上查看霍斯家的具体位置。
我们甚至可以通过虚拟现实的方式参观奥斯威辛集中营。
格雷泽的拍摄装置,包括几十台散布在演员周围的摄像机,让我联想到这种扫描三维空间的方式,只不过在这里我们无法环绕着它转动。
《利益区域》海报Raphaël Nieuwjaer:空间问题也直接关系到影片中的人物。
影片唯一的戏剧冲突来自鲁道夫的调任。
从这个意义上说,《利益区域》可以看作是一部嵌在种族灭绝之中的小资产阶级戏剧。
调任的消息打破了这对夫妇所建立的虚假主权。
赫德维希以自己的绰号“奥斯威辛女王”自娱自乐,但我们也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群仆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忙碌着,有的为鲁道夫清洗沾满血迹的靴子,有的在准备助消化的酒。
赫德维希统治着一切,她以最明显、最暴力的方式行使着权威。
有趣的是,这种权力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它允许自己做什么。
当她将自己的房子比作“生存空间”【lebensraum——译者注:由纳粹分子提出,指国土以外可控制的领土和属地】时,她使用了这一纳粹话语中的关键词来为纯粹的个人利益辩护。
如果这里有一部分愤世嫉俗的表现,那么我认为这也是意识形态通常运作的方式:不是作为一个清晰明确的思想框架,而是一套或多或少不连贯的概念,指导着日常感知,为某些行动或特权辩护。
解释的界限Fernando Ganzo:说意识形态对赫德维希来说是一种辩护形式,使我们进入了对影片的解释,这似乎与影片的抽象原则相矛盾。
我的假设是,在赫德维希的理想中,奥斯威辛是必要的。
种族灭绝既不是他们所不知的,也不是不可避免的灾难,而是他们有意识认为必须去做的事。
这种细微差别非常重要。
赫德维希的家庭与我们在片中短暂看到一次的波兰家庭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
Raphaël Nieuwjaer:影片的抽象性并不妨碍人物形象的塑造,观众们跟随格雷泽的镜头,也开始思考这些人物的感受、认知和想法。
例如,当鲁道夫躺在沙发上听收音机,手里拿着一本无法阅读的书时,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焦虑和茫然。
我认为影片对人物的刻画非常细腻,因为在各个层面上(表演、场面调度、剪辑)都在避免引起观众的共情或好感。
在我看来,对赫德维希来说,奥斯威辛只是一个偶然事件。
这是她社会地位上升、获得舒适生活的条件。
她也因此心安理得。
和她母亲对话片段揭示了这点:她们参观了房子,谈论了中央供暖的安装、花园的美景。
尽管为女儿感到高兴,母亲还是忍不住提到那道围墙以及墙另一侧的那些人。
她仍然在倾听,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气味、灰烬——她最终还是离开了,只留下一张纸条,而纸条最终也被烧毁。
赫德维希和她母亲,是有一个人更具道德感?
我认为这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问题。
随着灭绝行动的开展,赫德维希逐步对其“适应”。
影片的强大之处在于,它展现了种族灭绝是如何一天接一天、列车接列车地进行的。
它从中间开始讲述。
不要忘记,对于鲁道夫·霍斯来说,奥斯威辛集中营不仅代表着对被处决者的进步,也代表着执行者的进步。
正如他在纽伦堡审判前撰写的证词《奥斯威辛集中营指挥官自述》中所言:对施害者来说,奥斯威辛比特雷布林卡更人道、更干净、更有序。
Élodie Tamayo:确实,对于赫德维希的母亲,我不认为我们能将其行为视为一种觉醒或真正的道德行为,但影片的场面调度暗示了她经历了一个明显的厌恶时刻,一种发自内心的反应。
确实,她是唯一提到受害者名字的人。
而且众所周知,对某些人群来说,对送往集中营的匿名群众的灭绝所产生的同理心,可能少于对一个认识或至少可以叫得出名字的人的灭绝,这暴露了人们对“最终解决方案”不同程度的洗脑。
Raphaël Nieuwjaer:母女关系让我们得以探讨两种不同形式的反犹主义。
一方面,存在着基于阶级怨恨的社会反犹主义——赫德维希曾是一位犹太妇女的佣人,她甚至很想买下那位妇女的窗帘——,希特勒正是利用经济危机和其表面上成功的经济政策(基于债务和掠夺)来为自己的事业铺路。
犹太人权利的丧失以及对民族共同体【völkisch】和他者的区分,被视为对错误的纠正。
另一方面,存在着生物学上的反犹主义,它旨在彻底根除民族内部任何犹太血统的痕迹。
这种飞跃并非所有德国人都能容忍或轻易接受,即使这两种反犹主义表达方式是相互关联的。
影片在描述这类历史演变时相当微妙。
这也是赫德维希对母亲不告而别感到愤怒的原因。
女儿享受着社会地位的提升,而母亲则无法接受这种提升的条件。
Marcos Uzal:母亲半夜起身的场景中,令人惊讶的是我们终于看到一个角色在思考正在发生的事情。
Raphaël Nieuwjaer:是的,但这首先是一种感官体验。
有一个镜头中,她躺在躺椅上,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她正面朝焚尸炉。
她因气味而离开,这种气味是无法忍受的,比不公正或内疚感更难以忍受。
Fernando Ganzo:关于身体反应,有些地方几乎令人沮丧。
当鲁道夫·霍斯在电影结尾处感到恶心时,这并不是我们在纽伦堡审判中看到的那种身体反应,或者是在约书亚·奥本海默的《杀戮演绎》(2012)中看到的那样(我认为那部电影非常卑鄙)。
不是的,电影也具体解释了这种没有呕吐的恶心:我们之前看到他去看医生,因为他明显有健康问题,这是他所处的污染环境所造成的。
回溯此前,当孩子们在骨灰和骨头中游泳时,那种恐慌时刻也变得具体而无道德:霍斯一家人担心自己的健康。
电影结尾向我们展示的是一个中毒的霍斯,而不是一个对任何事都有身体反应的霍斯。
Marcos Uzal:我认为这两者并不矛盾。
无论如何,即使在这个非常身体性的场景中,霍斯仍是一个相当模糊的角色,我也很难想象电影还会有其他处理方式。
Raphaël Nieuwjaer:鲁道夫·霍斯并没有被描述成一个特别聪明的人。
他不是工程师,他求助于工程师来解决问题。
他试图改进一台本身可以运作的机器。
除了写备忘录,他几乎什么都不做。
这部电影着重描写了庆祝和休憩时刻。
另一方面,我们了解到,尽管他是一名尽职的军人,但他还是被调往奥拉宁堡,因为那里正在调查奥斯威辛的盗窃案件,而霍斯一家从中获利匪浅。
此外,一个蒙太奇将两个场景进行对比:他的一位朋友写给上级的信称赞霍斯是多么出色的公务员,同时霍斯自己在数着不同国家的货币——我们知道,这些货币都是他从集中营囚犯的口袋里拿来的。
Fernando Ganzo:最终,霍斯的工作如何运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确实在运作。
这部电影提供了一个不可避免的历史视角,它将一种观念融入了家庭的日常生活中,即有一天大屠杀将完成,然后他们将继续殖民使命。
Raphaël Nieuwjaer:在这种逻辑下,赫德维希也完成了部分工作,那就是繁衍后代,这或许也是她后来性生活缺失的缘故。
她通过繁衍后代,在花园、温室中殖民,让植物适应新的领土。
Élodie Tamayo:这项持续不断的劳动将女性角色塑造成怪物。
这是一种将劳动意识形态【idéologie du travail】,并且这种工作意识形态渗透到纳粹文化各个角落,甚至在家庭空间中也是如此。
赫德维希和鲁道夫一样,从事着实际的物质掠夺和统治活动,并以此为基础构建了一种象征性的代表:她的花园。
声音的墙壁Marcos Uzal:我们仍然还没谈到声音的问题,它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提出了关乎历史真相以及我们被赋予感知的物质性的关系的问题。
Élodie Tamayo:Raphaël谈到了灰烬,谈到了渗透进来的气味,但如果说这部电影体现了渗透性,那它主要体现在声音上:尽管空间中存在着滤镜和遮光设备,声音也会渗透到画面的每一个角落。
即使音效并没有人们说得那么恐怖,几乎有一种消音的效果。
Élie Raufaste:影片中确实有一些声音的“特写镜头”,声音在这里变得怪诞:在电影三分之一处,在鲁道夫·霍斯站在受害者旁边的仰拍镜头中,我们可以听到孩子们的哭叫声和钻头的噪音,我们仿佛置身于一部纯粹的恐怖片中。
Élodie Tamayo:但它没有人们说得那样震耳欲聋。
这反而让人感到不安,因为有时我会逐渐适应这种非常令人不安的麻痹效果,然后直到新的爆发、新的搜捕或新的哭叫声,又将我们拉回到恐怖之中。
Marcos Uzal:声音既经过了精心处理,又像被一堵墙所压抑着。
这就像格雷泽在可忍受和不可忍受之间寻找了精确的点。
Élodie Tamayo:这是一种单声道声音,这阻碍了沉浸感效果。
Élie Raufaste:无论如何,这与电影院体验有关,这种声音是从银幕背后传来的。
即使电影没有对此进行宣传,但我觉得这种在电影院体验电影时利用既隐蔽又关键的声音参数来发挥作用的方式很有趣,这与《奥本海默》这类宏大历史奇观的承诺不同。
Fernando Ganzo:格雷泽提醒我们,声音在本体论上的地位与影像不同。
我们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审视声音。
声音设计师约翰尼·伯恩斯回忆说,他曾记录了巴黎或慕尼黑啤酒节期间在柏林的足球场和酒吧示威者的喊叫声。
如果我们将这些声音转变成影像,我们会感到愤慨。
而在声音中,这些是可以忍受的。
这反映了当代电影与历史的关系。
如果说这部电影与谢尔盖·洛兹尼察的《奥斯特里茨》(2016年)有关——后者是一部关于集中营游客的纪录片——,我认为格雷泽更接近这位乌克兰导演在其他电影(例如《娘子谷大屠杀》(2021年))中对档案素材进行声音处理的随意方式。
他这么处理时,却惊人地没有提出任何质疑:可以任意复制、随意移动一切……就好像,在最尖锐的道德问题中,声音仍然是一种……画外音【hors-champ】。
谢尔盖·洛兹尼察《奥斯特里茨》(2016年) Élodie Tamayo:我不完全同意。
并不能确定格雷泽和伯恩斯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恰恰相反,伯恩斯表示对他来说,打电话给演员并要求他们像在奥斯威辛集中营中一般尖叫似乎是无法想象的。
他们的选择更具道德性,因为它回应了不拍一部历史电影的立场,或者说不把过去与当代隔绝开来。
现在仍然对这段历史持开放态度,21世纪必须继续对这类暴力可能性保持警觉和警示。
这是对情感与逻辑的质疑,我们总是体验他人的生命与死亡。
个人的、主观的经验被废除了。
但这种具象化的缺失也打开了将当代暴力或不公的情况投射到墙另一侧的可能性。
我陪同这部电影在影院放映了多次,我惊讶于奥斯威辛被轻易视为加沙或行政拘留中心的隐喻。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分析点。
第一个假设:需要用其他图像或其他情境来填补画外空缺。
第二个假设:这种相似性并不基于历史进程或法律状况,而是基于对冷漠的拒绝或者说厌恶。
实际上,这表达的正是霍斯这种人的立场——可能会混淆参与者、目击者和同代人之间的区别。
隐喻的空间Marcos Uzal:《夜与雾》(1956年)是“永远不再发生”;《浩劫》(1985年)和以全然不同的方式制作的《希特勒:一部德国的电影》(1977年)是“我们仍在那里”(“人类依旧生活在希特勒的电影中,”西伯格大概这么说道)。
那么,《利益区域》是否将使我们处于隐喻阶段?
我对此难以认同。
在戛纳电影节上我感到不安,因为听到一些观众说这部电影也谈到了今天的现状,谈到了移民或乌克兰。
Élie Raufaste:让·凯罗尔【译者注:《夜与雾》《莫里埃尔》的编剧】曾说,他为之写旁白的《夜与雾》被设计为一个“警示装置”。
这些词语与格雷泽的电影有不同的含义,但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声音上的警示或警报的概念。
Marcos Uzal:这是《夜与雾》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假装这一切只会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发生一次,我们对周围的事物视而不见,对人性永不停歇的哭喊充耳不闻。
”到处都是哭喊,我们必须学会倾听。
但这是一种电影的结尾方式,意味着这个过去并未解决,人类在历史野蛮面前所经历的痛苦是无穷无尽的,我们必须学会不漠视这种痛苦。
在凯罗尔的文本中,哭喊是这种痛苦的转喻【métonymie】。
《夜与雾》这部电影涉及一种震撼感:生活在一个发生这种恐怖事件的世界上,却未曾看到或未曾听到这些事件,并且意识到电影本身已经太晚。
在当时,像《利益区域》这样的电影当然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Élie Raufaste:雷乃的电影与阿尔及利亚战争同处一个时代,它旨在将观众置于一个无法抹去的过去之中。
这种比较的需要并不完全是新的,它一直存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为了理解纳粹罪行的残酷,另一方面是为了照亮其他情况和其他罪行。
然而从《浩劫》开始,电影领域确实发生了一个转折,因为这是一部关于大屠杀的极端独特、无与伦比的电影,它从时间的流逝中脱颖而出,成为一种无尽的当下。
如果格雷泽的电影是朗兹曼【译者注:《浩劫》的导演】式的,那么我想知道究竟有何相似之处。
Raphaël Nieuwjaer:我认为这里存在一个矛盾,即一方面说它超越了历史,另一方面却把它当作一个几乎普遍的相似点。
Élie Raufaste:这变成了没有真正内容的相似性。
最终,与任何一部根据具体情况进行对照的集中营虚构作品不同,在我看来格雷泽的相似性确实是一个感知问题,而不是历史电影中那些规则【codes】、光线【lumières】和布景【décorum】。
这里有种从布景等方面抹去任何时间流逝痕迹的意图。
这恰好完全不同于克劳德·贝里《天王星》【译者注:1990年,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中的旧电影世界——塞尔日·达内对其感到不满,因为他认为这标志着历史不再困扰当代。
Élodie Tamayo:这部电影不是要表明“这种当代暴力与之类似”。
然而,电影中的几个方面确实允许我们将它与当下的恶行建立一种连续性。
其中,我认为对郊区组织的强调加剧了集中营所隐瞒的逻辑。
就好像家庭生活、住宅环境可以成为一种对现实的否认和掩盖,甚至与难以置信的暴行形成同谋。
这部电影并非要我们认同潜在的“霍斯”,而是电影机制促使我们审视自己的妥协,即我们自己建构的“盲点”【hors-champ】。
Fernando Ganzo:对我来说,这是非常有问题的。
因为他没有选择拍摄营地旁波兰人的房子,而是拍摄管理营地的家庭的房子。
我认为其中一些推断也是出于错误的原因。
让我们想一下最后的场景:格雷泽拍摄一个正在清洁奥斯威辛纪念馆【mémorial】的人的方式,与拍摄那个管理营地的人的方式几乎没有区别。
如果有相似性的话,它是由一种全面的场面调度创造出来的。
我认为我们必须更加谨慎:如果我们把这种思考推向极致,那就意味着当下的屠杀也是无法拍摄的。
在记忆与装置之间Marcos Uzal:我们是否可以说,这些博物馆【musée】里的镜头是影片唯一真正的反打镜头【contrechamp】,而且这只是暂时的?
这部电影的大胆之处在于将我们始终置于纳粹的视角,但突然间,我们看到了那些在墙的另一侧尖叫的人们的残骸。
Raphaël Nieuwjaer:让我们仔细分析影片的最后一场戏。
首先,我们看到一个空旷的房间,我们推测是一个毒气室。
两个女人走进房间,其中一人拿着扫帚打扫卫生。
接着,剪辑似乎遵循参观的路线,各个房间之间具有连贯性。
空间逐渐被填充:我们看到行李箱,上面写着名字;有大有小的鞋子;拐杖和假肢;以及集中营囚犯标准服装。
最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上挂满了囚犯的照片。
这个片段插入到影片中,被霍斯的视角所框定,呈现出一种奇幻的氛围。
死者们从这个属于他们记忆的地方一个个现身并与刽子手对话。
这是霍斯的幻觉吗?
可以说,他被这种未来所触动,正如那恶心感所暗示的。
他得知希姆莱将匈牙利犹太人灭绝行动命名为“霍斯行动”,本应因这份认同而感到高兴的他,却反而感到不安,甚至半夜打电话给妻子。
突然间,他不再是一个执行者、一个履行职责的士兵,他成了大屠杀的化身。
事实上,他预感将会留下痕迹和残留物——更不用说还有幸存者和目击者。
罪恶感并非因种族灭绝而产生,而是因为其未完成。
霍斯和其他党卫队成员【SS】或德国国防军【Wehrmacht】士兵一样,大约到了1942年至1943年初开始意识到战争即将失败,历史将会对他们进行评判。
这并没有阻止他继续自己的道路,我们也知道他并没有辞职。
但对比之下,这种时间“倒流”让我们意识到,他是多么缺乏人性和情感。
Élie Raufaste:通过焚尸炉窥视孔连接不同时间的镜头,可以说是这部电影的象征。
不仅因为观众有时会觉得像是从这个扭曲的视角来观察行动,还因为焚尸炉的门是恐怖的最终界限,那是否认大屠杀者长期以来关注的焦点。
Élodie Tamayo:这种连接不仅打破了画面与画外空间【hors-champ】,也超越了画框【hors-cadre】的限制:即那些记录拍摄本身条件的东西。
拍摄这个博物馆可以被视为一种“引用”历史资料的方式。
通过这种方式,电影引发了我们思考:如何在大银幕上展现大屠杀,以及如何在博物馆中展出和布置这样一个沉重的历史事件。
这一段落中,大量展示的玻璃柜的方式,就突显了电影对展出方式的关注。
Marcos Uzal:奥斯维辛集中营博物馆不仅仅作为格雷泽的重要资料来源,整部电影所呈现出的冷酷和疏离感,难道不也带有某种博物馆般的意味吗?
Élie Raufaste:从当代艺术博物馆的标准来看是这样。
Élodie Tamayo:是的,这不是一个纪念馆。
Élie Raufaste:与此同时,这种转变已经包含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博物馆的“布展”之中。
Fernando Ganzo:这让我想到了凯内尔·穆德卢佐执导电影《过去将来时》(2021年)的开场。
在集中营解放后,清理人员进入一间毒气室进行清理。
有人发现墙上的一个小裂缝里嵌着头发。
他开始拉扯头发,本以为只是一小撮头发,但那根头发却不断被拉出,变成一条巨大的怪物般的绳子,最后荒谬到整个房间被头发填满。
我并不是说我喜欢这个场景,但它很有趣,因为它将纪念馆转变成了当代艺术,并将这种转变定义为从发现集中营开始的最初动作。
这些痕迹将永远存在,它们巨大无比而无法被忽视,但同时,它们也可能轻易就变成了一个艺术装置。
Marcos Uzal:大屠杀所遗留下的东西本身就可能成为艺术装置:比如数百万双鞋子、长达数公里的头发……这既讽刺又残酷,因为这些遗物数量巨大,但同时却也仅仅只是遗物。
Raphaël Nieuwjaer:《利益区域》的重点在于霍斯的所做与最终结果之间一种不可能的重合。
很难想象,那些具体的琐碎行为如何能导致如此可怕的后果。
影片结尾处观众目睹了集中营的现状,这种震撼也源于此。
霍斯在做什么?
他写备忘录、与工程师讨论、眺望窗外、监督筛选……但如果我们从集中营中任何一个拥有微小权力的人的角度来看,都不可能全面理解整个过程。
要实现这一点,需要将这位“可怜的家伙”独自一人丢到走廊里,并让他看到他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
这可能是电影能够打动即便是最无知的观众的地方:当看到100万双鞋子时,我们很清楚每双鞋子都曾属于某个人。
这几乎是一种历史母题(在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译者注:法国著名雕塑家、画家】的艺术作品中也得到了体现),例如在《故乡之光》(2010年)中,帕特里西奥·古斯曼也展示了智利沙漠中遗弃的鞋子,以体现皮诺切特【译者注:智利前总统、政治家、军人】的罪行。
Élodie Tamayo:关于电影的“装置”方面,我想起了拉尔斯·冯·提尔的电影《真假老板》(2006年)。
该片通过随意切换的多机位摄影,展现一位公司老板责任转移【déresponsabilisation du pouvoir】的过程。
这可以和格雷泽设计的“老大哥”式布景进行对比。
在这两种情况中,角色脱责的过程都伴随导演的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或多或少)自动化的机械设备。
角色就像是被置于一个去人性化空间中的棋子。
Élie Raufaste:《利益区域》令人不安之处恰恰在于观众的非场所状态【non-place——译者注:法国人类学家马克·奥西提出的词】。
观众仿佛置身于被墙壁所包围的集中营空间本身。
从影片对界限的运用可以清楚看出,观众永远无法获得一个明确的位置,这也是当我听到有人用心理学角度分析鲁道夫·霍斯时有所抵触的原因。
我认为,影片中闪前的段落并非作为一种心理视角来处理的。
Raphaël Nieuwjaer:确实是他打开并关上了毒气室。
我们都知道,灭绝的目的之一是要抹去灭绝本身的痕迹。
然而,这里还留下了一些东西,即使在纯粹的情感和生理层面,霍斯也被这些遗留物所触动。
事实上,这是影片中唯一真正的正反打镜头。
在那个拿着苹果的年轻女孩的场景中,更多的是强调一种他者性——一种超越施害者感知范围的存在。
起初,这个少女似乎只是一个梦境中的幻影,随后她逐渐获得作为角色的自主性,并作为抵抗的象征。
她还负责从虚无之中唤起约瑟夫·沃尔夫用意第绪语创作的诗。
一个不知是谁的声音念出作者的名字和创作日期,1943年。
伴随着它的旋律,这首诗只通过字幕呈现——声音缺失,并且将永远缺失。
这首诗描绘了囚犯的身体,他们的温暖本身就是抵抗非人化的一种形式。
这也有助于理解选择热成像仪的理由:相对而言,形成图像的热量正是来自身体以及将要喂给囚犯的苹果。
Fernando Ganzo:霍斯家孩子和那个波兰家庭的孩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碰撞【télescopage】:如果小男孩用以掩盖集中营哭喊的鼓声似乎在和赋予沃尔夫诗歌以声音的钢琴旋律对话,那么“热成像”场景几乎像是霍斯女儿的夜间幻象,因为这些场景出现在她父亲给她讲故事时。
Élie Raufaste:问题在于,电影中所有这些旁枝末节,所有形式上的反差手法,都可能因为过度叠加而显得不真实。
格雷泽用其他装置代替了他原本的装置,包括热成像作为它的反面、它的负片,这就过于直白了。
历史学的当下Marcos Uzal:我们也可以说,这部电影的一大优点是它没有在框架中固守成规,即使并非所有的背离都令人信服。
在我看来,它的局限性在于它只能保持高度的自我意识。
格雷泽非常清楚他处于历史思想和电影制作的哪一时刻。
这使得影片变得越来越理论化,在我看来这削弱了其物质性。
Élodie Tamayo:开场片段让我想到德勒兹的一个观点:空白画布并不存在,困难在于摆脱所有已说过和见过的痕迹。
【译者注:可参考网上翻译的访谈——https://www.douban.com/note/687184573/?_i=26674263LPnvmi】然而,格雷泽并没有抹去所有关于大屠杀表征的预先话语。
他考虑了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当代历史学研究,特别是历史学向管理学问题的转向,例如法国的约翰·沙普托【Johann Chapoutot——译者注:法国的历史学家,研究当代历史和德国纳粹主义;可参考其法语著作《Libres d’obéir》】所做的工作。
他们将集中营模式视为资本主义和管理学的极致,或者大型研究工厂(如影片中提到的西门子)的共谋。
声音的重要性也指向了这点,声音主题构成了近期研究的重要领域——尤其是关于音乐在集中营里的作用,无论是作为另一种疏离的来源,还是作为微弱抵抗的手段。
Raphaël Nieuwjaer:沙普托甚至表示这部电影处于历史学领域的前沿。
但矛盾的是,在我看来,影片的力量似乎也来自一种简化或压缩的效果,这在某种程度上对应于当代对种族灭绝的记忆:欧洲犹太人的灭绝被象征化为奥斯威辛,而奥斯威辛被象征化为焚尸炉。
历史知识的积累导致了一种“图像记忆”,这是一个由日期、引述、图像和文物构成的小型目录,这些元素凝结了一个时代或事件——集中营门上的“劳动使人自由”就是典型的例子。
格雷泽试图为这些陈词滥调的元素重新赋予感性和物质性。
这种压缩效果还在另一层面发挥作用,这让我想到玛莎·罗斯勒【译者注:美国艺术家,其创作主要关注日常生活、公共空间与女性经历】的拼贴照片系列《美丽的居室:把战争带回家》(1967年1972年)——这位艺术家利用杂志中的照片,将越南战争的场外空间融入家庭空间。
格雷泽构建的视角基于同样的美学和道德原则,即通过并置或相邻关系来制造冲击。
玛莎·罗斯勒《美丽的居室:把战争带回家》之一Élie Raufaste:但电影的机制可能显得有些强行:电影的第一部分让人认为,看不到集中营内部纯粹是因为空间原因,因为霍斯一家住在集中营另一边,不会进入营地。
然而,鲁道夫·霍斯确实进入了营地,特别是在那个仰拍镜头中他离受害者非常近:这意味着他的视角被剥夺了,我们的观看禁忌是出于纯粹的偏见。
在这方面,这部电影非常教科书式地遵循了朗兹曼的教条:存在一个“火焰的圆圈”,我们无法逾越。
【译者注:出自朗兹曼发表于《现代杂志》第375期的《从大屠杀到大屠杀或如何摆脱大屠杀》,原文节选:L'Holocauste est d'abord unique en ceci qu'il édifie autour de lui, en un cercle de flamme, la limite à ne pas franchir parce qu’un certain absolu d’horreur est intransmissible : prétendre pouvoir le faire, c’est se rendre coupable de la transgression la plus grave.(大屠杀的独特之处在于,在它的周围建立一个火焰的圆圈,作为不可逾越的界限,因为某种绝对的恐怖是无法传达的:声称能够这样做就是犯下最严重的罪行。
)】Raphaël Nieuwjaer:我觉得霍斯当时是站在挑选坡道【译者注:由纳粹医生和官员根据囚犯各方面状况挑选劳动或屠杀的地方】上,也就是集中营之外。
但这个镜头利用了模糊性,因为火车周围的烟雾很快遮住了他,这个烟雾似乎已经来自焚尸炉。
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视觉捷径:夜幕降临时霍斯在花园里散步,他中断了泳池旁的淋浴(这显然是对毒气室的回响),然后抽着他的雪茄。
雪茄点亮的同时,他身后的烟囱升起了一股火焰。
从象征意义上说,他似乎在煽动火焰,尽管他的距离很远且看似漠不关心。
电影没有直接指明他做了什么,也从未弄脏过他的手,但暗示了他的权力地位产生了具体的影响。
此外,将家庭与集中营(也即日常生活与大屠杀)隔开的墙也有渗透性,有一种突然出现、渗透和污染的逻辑性,这显然属于恐怖片类型。
但这种感知被颠倒了。
站在霍斯一边,观众体验到的是恐怖之恐怖,也就是一种对恐怖本身的厌恶感,不是对大屠杀本身,而是对大屠杀所产生的“物质”(尖叫、灰烬、烟雾、骨头),这些东西不断玷污着家庭的伊甸园。
因此,霍斯有时会疯狂地寻求清洁。
浴缸、晒在阳光下的床单、霍斯的周日西装都必须一尘不染,这也证明了这些事物没有触动到我们。
这似乎是生物反犹主义的终极阶段,它将犹太人视为需要清除的污垢。
预设观众知情Élodie Tamayo:我们可以想到巴赞对画框【cadrer】(向心的)和银幕【écran】(离心的)概念的区别【译者注:参考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
》中“绘画与电影”一文】。
霍斯一家希望建立一种画框的逻辑,将他们的感知范围分隔开来:从花园里建造的玻璃窗到由鲁道夫·霍斯操作的百叶窗、门和开关,这些都缩小了他们的视野范围……这也涉及一种透视游戏:在电影的前三分之一,画面构图取消了景深,取而代之的是水平线和平面效果。
因此,这对夫妇实际上生活在一个“平行”世界,将集中营的现实排斥到画面的背景中。
但是,Raphaël提到的渗透性也使这种(容纳恐怖的)画框【cadrer】的努力失效,因此有时画框【cadrer】的边界会让位给纯粹的银幕【écran】模式(就如同那些贯穿电影的单色镜头)。
Fernando Ganzo:可以说,电影中存在一种窥视冲动【pulsion scopique——译者注:拉康所提出的理论】的转移。
在《无力悲伤》【译者注:有中译本】一书中,亚历山大·米切利希和玛格丽特·米切利希指出,严苛而偏执的道德观是德国家庭组织的基础,是德国纳粹主义观形成的因素之一。
这种分析相当可怕,但电影正想要谨慎地审视这种恐怖,避免任何形式的认同和迷恋,但同时也不抹杀这种窥视冲动,而是将其投射给观众,观众因此成为纳粹主义的窥探者。
Élie Raufaste:我们可以假设,对一些观众来说,这或许是他们第一次观看关于集中营的电影。
在法国,初高中直到现在仍将《夜与雾》作为教学放映。
我是在中学看的这部电影,但直到多年后,经过了其他课程的学习,我才理解我所看到的内容。
无论如何,这是一种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提到的“负面的顿悟”【译者注:原文“首次遭遇终极恐怖的摄影集,无异于某种启示,典型的现代启示:一种负面的顿悟。
”】。
《利益区域》与雷乃的电影是完全不同的。
我已经开始在网上看到历史老师们利用格雷泽的电影作为教学资料文献:这意味着通过《利益区域》而不是纪录片或《夜与雾》(本身就是一个有争议的纪录片,需要放在历史背景中加以研究)来了解这一现实,这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Marcos Uzal:有人会担心,由于电影没有直接展示集中营的暴行,可能会被修正主义者利用来宣称大屠杀没有发生。
我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因为电影至少仍然传达了一种基本的恐惧,即使观众对大屠杀一无所知,也能感受到这种恐惧。
但这种担忧也反映出一种合理的观点,即我们需要通过影像来铭记历史,以延续《夜与雾》所带来的震撼,以及选择不直接展示暴行并寄希望于观众的预期知识,这是一种冒险的做法。
Raphaël Nieuwjaer:格雷泽没有像许多历史电影那样插入字幕说明鲁道夫·霍斯导致百万犹太人的死亡。
即使在马蒂·格肖内克的电影《万湖会议》(2022年,该片讲述了万湖会议的召开,该会议策划了“最终解决方案”)结尾,也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字幕说明。
我发现格肖内克的电影在严谨性上非常出色,因为它选择将重点放在那个地点、那个时刻以及支配这个小圈子的权力关系上。
“最终解决方案”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这个意思:我们有一个问题,我们要找到一个解决方案,顺便提出一些可能鲜为人知的法律问题,判断一个人是否是犹太人要追溯多远?
“半犹太人”“四分之一犹太人”“犹太人嫁给非犹太人”……这些理论上的讨论变得相当令人眩晕。
Fernando Ganzo:如果说《利益区域》存在一个理想观众的话,那么这个人应该是一位知情的观众,既了解历史又了解当代社会。
这样一位观众能够解读电影的影像,并带着已经完成的“功课”走进影院。
Marcos Uzal:Raphaël,你多次主持过放映会,能否再谈谈观众对电影的看法?
观众的看法是否总是围绕个人知识、经历和意识所形成的解读?
Raphaël Nieuwjaer:最常提出的问题确实更多是关于细节的解读:为什么会出现那个拿着苹果的女孩?
为什么会有最后那个片段?
它与电影其他部分有什么联系?
这部电影整体上非常清晰易懂,但在某些细节的衔接上却充满谜团。
正是这种可见性使得隐喻成为可能:身处当代社会的我们,最终与霍斯处于相同境地,被围墙保护起来,不想看到墙后发生的事情。
无论如何,这部电影引发了人们的讨论,并没有抑制观众的思考。
既然我们谈到了《奥斯特里茨》,我想到一个和洛兹尼察相关的想法:一个人不可能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闲逛而不会感到耻辱【honte】。
洛兹尼察是在夏天拍摄的,所以每个人都穿着短裤,看起来比平时更像游客,但他(也许带着某种自满地)展示了,任何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出现都是不道德的。
从根本上说,我们永远无法拍摄那个地方,因为它绝对是耻辱【honte】的地方。
有时人们对《利益区域》中打扫卫生的妇女进行了一些不公正的批评,认为她们也适应了这种情况。
但无论是清洁工、游客还是任何其他人,在战后这个时代出现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总会有一种可耻感。
Fernando Ganzo:如果有人拍摄了洛兹尼察拍摄这一切的过程,他在摄像机后面的样子也同样可耻。
Raphaël Nieuwjaer:是的,洛兹尼察让观众稍感安慰地说:游客们是可耻【ignoble】的,但你们只是观看影片而没有真正踏足那里,所以你们处于更为体面的位置。
此外,电影采用灰色调和固定镜头,声称自己拥有无可挑剔的道德立场:“我们不是在表演”。
Marcos Uzal:本质的区别在于,洛兹尼察以一种值得批评的方式进行个性化处理。
他如何了解那个穿短裤来参观奥斯威辛集中营的人?
通常,有人去那里都是有深层原因的,即使他们看起来像游客。
相反,格雷泽将所有人置于同一个位置,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舒适或公正的位置。
我认为,我们有时会更多将这部电影视为博物馆装置而非电影,正是因为它强加给观众的冷漠、无解和压抑的位置。
说《利益区域》讲述的是当今的“我们”,是一种赋予它将我们置于其中的荒谬位置以意义的方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令人感到安慰。
Fernando Ganzo:另一位非常受库布里克影响的英国导演诺兰,在同一年拍摄了《奥本海默》,这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两人都将非常当代的影像理念和视听语言,应用于大屠杀和原子弹。
虽然形式方法完全不同,但在两个想法中却有共通之处。
首先,自然是画外空间这一概念,我们从未见过广岛和长崎的景象,就像我们从未见过奥斯威辛-比克瑙集中营内部。
同时,还有个性化的处理,因为当主角受到赞颂时,死亡被转移到他们的幻想中——在成功测试原子弹并看到它在眼前爆炸后向奥本海默致敬的观众,就像奥拉宁堡宫殿刚刚认可鲁道夫·霍斯“工作”的人在其想象中被冷酷地毒气杀害。
我记得让-吕克·戈达尔在《电影史》中说过,20世纪将永远以图像工厂和死亡工厂作为标志。
然而,当我看到《利益区域》时,我第一次感觉到电影试图与20世纪保持距离:电影像陌生人一般看待20世纪,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摄影机。
在利益区域电影中大量简短而日常的对白里,出现了很多带有博物学(Naturkunde)或名物学旨趣的对话。
比如当霍斯的妻子Hedwig向从德国远道而来的母亲介绍自己的花园时,对其中的植物和农作物可谓如数家珍。
HEDWIG(指着花园):这全都是我们的。
那边有一株葡萄藤。
当然,它会长大。
(他们拐过墙角,母亲(Linna) 第一次看到了上面的花园。
)母亲(Linna):好大啊。
我说不出话来了。
HEDWIG:这全都是我设计的。
包括所有的种植和其他一切。
还有温室,尽头的凉亭。
(……)母亲(Linna):这些花太美了。
HEDWIG:那边的杜鹃花、还有一些蔬菜、一些草药、迷迭香、甜菜根、这是茴香。
母亲(Linna):向日葵。
HEDWIG:这里是苤蓝。
孩子们很喜欢吃它。
还有白菜、羽衣甘蓝、豆角、南瓜、土豆等等。
HEDWIG(继续):我们这边有蜜蜂,供应我们的蜂蜜。
母亲(Linna):这是个乐园(paradise)般的花园。
(……)HEDWIG:菩提树的叶子正在变黄。
它们开花时闻起来非常香。
(指着凉亭上的藤蔓)HEDWIG(继续):这个会长大覆盖一切。
下次你来时就会看到了。
花园里的植物虽然种类繁多,却被井井有条地打造成了一个小小的微生态王国,而Hedwig则像女王一般,巡视其中。
她能准确地逐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了解它们不同的生长时令。
不难看出,Hedwig不仅热爱园艺,也对此十分精通。
她的园艺学知识,就是她统治这片王国的权力来源。
这样的博物学或者科学知识所赋予的权力,对于欧洲的殖民者们来说并不陌生。
早在18世纪,瑞典博物学家卡尔·林奈就曾出版了一本名为《自然系统》的书,创造了一个描述性的分类系统,旨在根据地球上所有已知和未知植物生殖器的特点对它们进行分类。
这本书对欧洲,甚至现代人的认知方式影响深远。
通过一系列的命名、分类、创建系统,新的知识得以产生。
而按照知识的指引,我们可以建立某种秩序。
就像早期博物学家和海外贸易公司携手并进一样,航海者为博物学家们提供出行通道,到各地搜集植物和昆虫,测量、注释、保存、绘图。
而这些分类和命名带来的认知(比如航海图给河道命名等),又为开拓者们在地图上打开了空间。
虽然位于波兰的奥斯维辛距离霍斯位于德国的家乡巴登巴登数x公里,但这些远到而来的征服者们,面对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却并没有展现出陌生和恐惧,反而在此处成为“主人”,创造了一番自己在故乡都不曾想过的天堂般的生活。
正如前文提到的18世纪瑞典博物学家卡尔·林奈所设想的那样,一个分类系统,既可以帮助我们描述已知的东西,也可以帮我们把未知的东西变为已知。
一片长势良好的土地,可以在德国,也可以在波兰,只要人们掌握了施肥得当的技术。
于是,带着知识和技术,霍斯和太太Hedwig可以响应元首号召的“到东边去”,拓展“生存空间”(德语:Lebensraum,是1897年源自德国地理学家拉采尔提出的国家有机体学说下的一个概念。
纳粹基于此概念,位帝国东扩提供依据。
)。
而帝国的武力东扩,运力系统的分秒必争等等,更是为开拓者们赋能。
比如帝国的工程师们可以随时克服距离,为他们带来最“先进”的技术,参与建设:BISCHOFF:你的旅途怎么样?
PRUFER:漫长,但我们到了。
BISCHOFF:所以还好啦。
SANDER:比上次要容易些。
BISCHOFF:太棒了。
欢迎回来。
PRUFER:我们很高兴能来到这里。
……BISCHOFF:你们是经布拉格还是维也纳来的?
PRUFER:布拉格。
比维也纳快了五十六分钟。
岳母的火车旅途见闻也印证了这一点,帝国的工程师们愿意到东边新扩建的西门子厂试试运气。
至于霍斯和Hedwig 这些早期开拓者们,则已经成功地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他们开垦的成功,已经可以从母亲的赞叹和溢美之词中看出。
这种几乎不受时空地域限制的,通过知识和技术人为创造出来的系统,帮助他们在异乡为帝国建立了一种“样板生活”,甚至最终把异乡变成了不舍离开的“故乡”。
于是霍斯和Hedwig 都乐此不疲地向孩子们继续传授着这些博物学知识。
期待着有朝一日,这种敢于分类和命名的认知勇气,同样能帮助孩子们克服未知的恐惧,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乐园。
就像Hedwig会抱着小婴儿Annagret 嗅闻花朵,认识一种名为“福禄考”的花,教大儿子和女儿怎么分辨和拔除杂草。
霍斯则每次带孩子到野外,都喜欢辨认鸟类。
霍斯带大儿子Klaus到户外骑马时,听到鸟叫声就能认出鸟的种类:霍斯:你听到了吗?
那是一只苦鹭。
一只鹭鸟。
欧亚的鹭鸟。
(模仿)嗷嗷……又或是在带女儿和小儿子外出泛舟时,谈起鸟类知识:霍斯:你知道吗,白鹳飞行的距离能达到非洲。
霍斯(继续):(指着)你觉得它们能飞行多远?
多少公里?
女儿(INGE-BRIGIT):三百公里?
霍斯:更多。
他们不断指认“可见之物”,用语言不断描述它们:女管家在花园里教孩子们认识“女孩的眼睛” (学名:金鸡菊属)时,解释到,女孩们卷翘的睫毛如何形似这种花朵,试图缩小词与物之间的距离。
这种尝试的更“极端”的案例,则是在给孩子们的花园泳池派对里,请人捉来了一只真正的白鹳放在桌子上展示。
命名,因此不再仅仅只是一种语言的建构,而是通过“科学之眼”对自然的混沌进行整理,并赋予它一种秩序。
如同一只白鹳需要被从它的生活的有机环境中抽离出来,指认为一只“白鹳”,归化进语言系统,在动物的图谱名录中找到它合适的位置。
就像曾经的博物学家们不断试图取代上帝,“中断人、植物、动物之间现存的历史、物质关系网络”,为其贴上新的标签一样,这样的博物学思考并不为自身设限——最终“人”也被包括在了动物的分类中,成为认知对象。
([美] 玛丽·路易斯·普拉特,《帝国之眼 : 旅行书写与文化互化》)霍斯们的博物学旨趣和思考同样让人不安地,不受限制地向一切可见之物投去目光,包括人。
人可以按人种学总结出的“特征”被区分成罗姆人、犹太人、雅利安人。
甚至这些已经被区分出来的群体还可以再细分,比如纳粹臭名昭著的优生学T4计划,就是对雅利安人概念的一种更为精细的定义。
花园墙外的喷烟显示出的到站的火车,日夜不停拉来大批犹太人,显然已经是这种区分和认知的结果。
当然,他们还会再次被区分:如同霍斯熟练地把货币分捡成法郎、美元、捷克克朗,Hedwig把送来的衣物分成单衣和皮草一样,犹太人会被分成老弱病残、壮劳力、卡波(犯人头子),或者性奴等。
他们会被以“科学”的方式,整合进霍斯家的生活系统,成为园丁,花匠,木工。
这种高效的分类以及资源整合,也是帝国治理的样板。
将这种认知方式推演到更为极致,就是把人再继续用科技的手段进行拆分:他身上的衣物首饰,他的牙齿,他的骨头等等。
而这些被从有机体上剥离的部分,可以被归化到新的语义系统:弟弟Hans(轻声):你在做什么?
哥哥Klaus:我在看。
弟弟Hans:看什么?
哥哥Klaus:牙齿。
就像周围凄厉的惨叫并不妨碍父亲听出一只欧亚鹭的鸟鸣,哥哥也能将眼前这一堆散落在床的“碎石”准确地指认为牙齿:可以放在手里把玩,可以在手电筒的光照下仔细观察。
像女孩们在花园里学认“女孩的眼睛”,像他们在派对上学认白鹳。
金牙、女孩的眼睛、法国香水、巧克力、一件大衣,在霍斯家里,其实是可以放在同一个类别下的物品——即某种战时紧俏的物资。
至此,犹太人和那只被从天空中捕获,当作博物学标本的鹳鸟共享了同一种命运。
他们从自己的生活世界里被捕获、被剪除了,经过现代工厂的层层“提炼”后,化成了霍斯家微农场里的肥料——一粒尘埃。
(2月23日第一篇影评——《一墙之隔——我们与恶的距离》这篇影评是为了快速反驳一篇高赞影评草草写的,很多表达和观点不是很好。
) 很多影评已经很好的总结了《利益区域》这部电影的表现手法:传统反纳粹集中营电影的两大元素——犹太人的惨无天日的生活和纳粹惨无人道的暴行——的缺席。
取而代之的电影的主体部分却是犹太军官家的明媚有序的田园生活。
画面外的犹太人们仅以哭喊声、日夜转动的机器的底噪、被敛取的首饰衣物、焚尸炉里飘出的灰等,间接出现在纳粹家。
而电影缺位的两大元素,则需通过观众自行脑补,以我们熟悉的纳粹历史,电影书籍的叙事填补进去的。
批评者质疑这样的手法,是否仅仅为一种电影形式上的取巧式的创新,而此种形式无内容上 的新的贡献,因而电影缺乏历史叙事的严肃性。
(参见”异见者“影评) 这样的批评在笔者看来有失妥当。
我们可以借回应这样的批评,展开论述导演的电影手法和立意如何相辅相成。
让我们先来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电影里的摄影眼明明有能力无所不在,却独独从未观看过墙外?
我们可以看到片中镜头某种无所不在的可能性:镜头可以带领我们跨越时间,从纳粹时代来带现代,再回带纳粹时代。
镜头也可以带领我们在纳粹一家的空间里来回穿梭,展现他们细碎的日常生活。
可是镜头却从未给过观众一个视角去看看那堵墙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甚至当镜头随着纳粹军官来到墙外时,也刻意选择仰角拍摄军官的脸,不让我们看到墙外的情景,甚至直接变白屏。
如果镜头有意志的话,我们已经可以强烈地感受到,镜头“不愿意”去观看墙外。
这仅仅是导演在用镜头的叙事戏耍观众吗?
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这个视角,虽然在对犹太人的观看和感知方面相比其他反纳粹电影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而言,显得刻意、有限、碎片化,但他恰恰近乎真实地表现了剧中一群角色的视角:即墙外的人。
他们的视线的的确确是被墙挡住了,他们也不可能拥有“上帝视角” 般去看墙外在发生的事。
事实上,除去客观限制外,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视角的局限性仿佛来自某种带有自身兴趣利益(interest)的指向性观看:帝国东边乡间的自然美景,镜子里穿貂皮大衣的身形,花园里长势良好的藤蔓,客人们留下的对纳粹党人热情待客的礼貌感谢等。
这种观看的指向性,在母亲和女儿短短的几句对话中显得更加明晰:母亲来参观时指着墙外的建筑问:“那就是集中营吗?
“ 女儿回答:”对的。
我在墙边种植了很多藤蔓,等他们长起来就能遮住墙了。
“ 当母亲询问墙外事物时,女儿再次将眼光引导到墙内,并甚至希望有一天不用再看见墙外。
这些观看指向的,划定出的,就是他们的乡间田园生活,帝国东部的新社区样板—— 一片他们苦心经营着,不愿意被调离,不愿意搬迁的利益区域。
在这样一片利益区域里,那些无用的、恼人的东西需要被隔绝出去。
而墙挡不住流进河里的骨灰,需要洗澡清除。
墙遮不住集中营建筑,需要等待藤蔓生长来掩蔽。
而符合利益的东西,不管是钱、钻石、貂皮大衣还是劳动力,都可以被敛入这片区域。
女主人公的母亲也不自觉的共享着这样一种观看方式:对于犹太主人家从事的活动以及他们的遭遇她并不理解,但她却很高兴在拍卖会上看到了他们的窗帘。
从以上分析中不难看出,电影中这种有意识的视角选择并非只是形式创新,而是同时服务于其内容,即通过塑造特定的视角来展现角色的生活和思维状态。
那么接下来可以继续追问的是,导演为何如此细致地带领我们去观看和描述纳粹们的这种划分”利益区域“式的观看方式呢?
笔者认为答案就在那段甚至有点突兀的关于现代集中营博物馆的插入。
这段集中营博物馆日常维护的片段仿佛全片的 Mise en abyme (叙事内镜)。
一墙之隔和一玻璃之隔都是一种指向性的观看,一个迫使我们向墙内看,一个迫使我们向玻璃展示窗外看。
而被隔绝的,都是那肮脏的,可怖的集中营。
而墙和玻璃划定出的正是某种“利益区域”。
集中营博物馆的日常维护与纳粹时代的焚尸炉运行惊人的相呼应:焚尸炉不再是可怕的杀人机器,而是博物馆珍贵的展品,肩负着某种历史叙事的重任。
如同纳粹的田园小家需要被打扫的明亮整齐一样,博物馆作为现代公共区域,同样需要达到某种卫生标准。
于是,出现了工作人员认真擦拭焚尸炉的荒诞又诡异的一幕。
他人的痛苦仿佛再一次无法被感知。
哪怕从墙到玻璃的转变,仿佛观众的视角随着历史的推演“进步”了,终于看到墙外了,但是,现代博物馆里却再也听不见那低沉的锅炉工作的噪音了,看不见黑烟,闻不见味道了。
仿佛纳粹性以某种更隐蔽的方式,潜藏进了我们的现代生活里。
我们可以继续肆意地划定我们的利益区域,不去听那些远方的哭声。
无论他们是南美洲燃烧的雨林,还是沙滩上溺毙的难民。
我们可以尽心继续维护我们利益区域内日常生活的舒适度,哪怕是以牺牲掉那些“离我们很远的人”的利益来达成。
这正是本片的成功之处,成功地没有去塑造一个脸谱化的恶。
事实上,这也绝非导演的对纳粹的丝毫美化。
笔者作为一个在德国生活学习多年的人,看到电影里的纳粹和今天的平常德国人说话做事其实并无二致时,觉得这部电影简直非常恐怖。
今天的德国人依然是那么由衷地热爱大自然,喜欢乡村田园生活和小狗。
但凡受过点教育的人说话就是那么精致复杂,逻辑准确又带点疏离。
他们依然会像片中讨论如何有效燃烧一样头头是道地讨论如何科学地节约暖气。
纳粹们竟只不过是很普通的德国人。
我们始终不敢相信,恶,可以那么平庸,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
手机看电影,实在是我的错。
固定机位.精简对白,不太能入戏,对颇有存在感的声效设计也不够敏感(倒是对 笑成猪叫 印象颇深)。
几乎都是中远景,简直浪费两位的表演,哈哈就算知道是错觉,但就是默认中远景固定机位标配业余演员呢。
热成像摄影妙,漆黑世界中的白色天使。
底层出身的她,享受着精心布置的家,醉心于做奥斯维辛女王的快感(但这部分刻画的不够啊,没看出其它军官夫人多巴结她,而在其它纳粹占领区她就没有犹太女佣可以指使吗?),不在乎孩子,更无所谓丈夫,甚至并不期待丈夫的回调。
干呕后,鲁道夫一路向下(!),步入深渊。
为尽快和家人团聚加紧研发焚尸炉?倒真有点平庸之恶的意思。
他爱马爱狗,不爱人,包括妻儿。
岳母的拜访,从欣喜到不堪忍受无法直面默默离开,像极了斯坦福监狱实验中叫停项目的津巴布女友。
反衬温水煮青蛙,环境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
还以为是德国制造,原著和编导都是英国人耶。
经历22年上海之后,再不问犹太人为什么那么麻木不反抗。
闭上眼容忍,即便没有亲自作恶,也是罪人,我们与恶的距离,其实真没什么距离。
深入探讨《利益区域》中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恶表达译者:酶作者:大卫·坎菲尔德原文链接:https://www.vanityfair.com/hollywood/zone-of-interest-jonathan-glazer-shot-list-awards-insider校对:冬寂網路乔纳森·格雷泽将《利益区域》(The Zone of Interest, 2023)的制作形容为一个“竞技场”。
这不是那种老生常谈的电影模子——既然影片的目标如此鲜明,怎么可能呢?
这部电影以霍斯一家的日常生活为题材,鲁道夫(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 饰)是一家之主,他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指挥官,历史上确有其人。
这家人就住在集中营隔壁,当种族灭绝与他们花园仅有一墙之隔时,他们的日子依然奢侈如旧。
在格雷泽令人痛心的刻画中,我们目睹了鲁道夫漠然的妻子海德薇(桑德拉·惠勒 饰)和孩子们过着令人不安的平淡生活,完全隔绝在道德准则之外。
导演试图“移除那些会将人引向完全不相干道路的电影制作技巧:银幕心理学,”他告诉《名利场》,“在这种情况下,电影崇拜、美化和赋权的方式——都不合时宜。
”于是我们进入了一个电影竞技场。
格雷泽和他曾获奥斯卡提名的波兰籍摄影师卢卡斯·扎尔,在霍斯的房间和花园中布设了10台同时拍摄的摄像机,场景呈现被如实拍摄,就好似观众正在目睹纳粹权力核心的独裁者在现场直播。
“我们(指导演)需要后撤,成为电影拍摄的一个单元,以便观察在环境当中的角色——这些角色必须是360°真实可信的,而不是在拍摄中在场,”格雷泽说。
“摄像机需要同时记录下一切,因此我们不会移动任何一台摄像机,也不会重拍。
为了体现即时感,我们会同时从四面八方去捕捉(影像)。
”这样,影片产生了令人不寒而栗、恍若其中、也是举足轻重的效果,一种刺目的形象化日常与同时发生在隔壁的谋杀和酷刑声交互穿插。
无论影片运用了何种视觉效果,譬如热成像摄影,对格雷泽的主要目的来说都有重要作用。
格雷泽和扎尔深入探讨了电影中的三个关键片段,向《名利场》展示了他们是如何完成这些场景的。
1
花 园在影片前半部分这段令人略感不安的镜头中,海德薇带着刚到的母亲参观花园,这段场景显露了影片的目的以及手法的核心。
这段是在一台摄影小车上拍摄的,散发着家庭频道节目中温馨祥和的日常气息,摄影巧妙地在(试图呈现出的)质朴家园与墙另一边的可怖现实之间切换。
乔纳森·格雷泽:我们摄制这部电影的最重要参考(信息)之一就是霍斯家庭相册中的图像和照片。
约有26张照片,其中大部分都发生在公共场合。
照片中这位家庭主妇和她的孩子们在泳池内玩耍,孩子们滑下滑梯,四处奔跑,与花园中的兔子嬉戏。
在这里你看到的是非常极致地忠于现实,或者说是模拟,真实的霍斯家温室、花园和游泳池。
如果你上网看看鲁道夫拍的海德薇在她花园里的照片,看起来和这张照片一模一样。
有趣的是,他从未从背面去拍摄——而这张照片的背后是集中营。
你在这段画面中看到的仅仅是一个房子,它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并且有一个备货充足的温室。
家仆正在准备游园会,一个女人正自豪地带着母亲参观她的庄园。
这个场景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我认为这是他们想看到的,也是他们想展现给自己的。
这就是为何他没有从背面拍摄照片的原因。
但我们拍了。
《利益区域》剧照卢卡斯·扎尔:我认为这在佐证我们如何构图以及放置摄影机。
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尽可能客观,尽量不以任何方式编排。
就像乔纳森所说,我们想用最质朴的方式再现这个家庭相册里的照片(的图景)。
通常我们会把角色放在中间,试图找寻到一种对称性,找到能隐藏拍摄痕迹的画面。
我们用正面光拍摄,看上去不是那么引人注目。
一切都很清晰,就像快照一样。
这可能是恰当的解释,没有任何花哨的说法。
只是一个正常人展现现实的方式。
我记得准备电影的第一天,我们要去外景。
在讨论一个场景时,我提议拍半身,乔纳森告诉我:“那可能会很情绪化,不能那么做。
我们不想情绪化,不想操纵别人,所以我们还是用广角镜头吧。
”
《利益区域》剧照格雷泽:这个场景开始于海德薇和她的母亲莉娜从房子里走出来,最终在花园后端的凉亭里聊天。
我们有10台摄像机。
那么在这约莫五分半钟的时间里,摄像机应该摆放在能够如实呈现他们从A点到Z点这一过程的地方,这些都是你要考虑的。
我们如何以一种与迄今为止已经建立的视觉语言,以及与已经拍摄的其他场景一致的方式进行拍摄?
这是一个滑轨拍摄的片段——很不常见....所有东西都必须是功能性的,必不可少的。
但这需要大量的工作。
删繁就简需要花很大工夫。
你最终呈现出来的是简洁的东西,而不是一开始就很简洁。
《利益区域》剧照扎尔:甚至为什么在中心构图也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把人放在中间,因为你的眼睛对银幕中心有最高的分辨率。
我们有在构图,试图把人物置于画面的中心。
如果你是一个业余摄影师,或者你拍了张快照,可能就会用这种方式构图。
格雷泽:但现在你看到了它的这一面,你看到了“它可能在任何地方”的反面。
在这部影片中,无论是视觉上还是听觉上,一切都始终受到背景的影响,但前景缺乏戏剧性是有意为之的....我们拍摄了一些戏剧性的场景,但它们对于这个场景所需的,简直是杯水车薪,所以最后都没剪进去,它们让人感觉到跳脱,显得很做作。
一切平凡的事物都因其背景和邻近的东西而变得特别。
《利益区域》剧照扎尔:有件事也很关键,这堵墙是新的。
故事发生在1943年,它是全新的,我认为这看起来和其他大屠杀电影有点不同,它们总是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看起来很旧,或者看起来像电影——看起来更有趣,更漂亮,因为它们是旧的,我们喜欢旧的东西,因为它们有这种别有韵致的古旧气息。
但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格雷泽:她在这个场景中谈到,三年前这是一块地,他们在房子上加盖一层。
她就像任何一个小资阶级在讲述翻新过程。
人们看到的无一不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
2
女 孩在鲁道夫给孩子们读《韩塞尔与格蕾特》这场戏之后,我们切到一个迥然不同的场景:热成像摄影下拍摄的一个深夜里的年轻女孩。
起初,我们不知这到底是梦还是故事的一部分;随着格式逐渐转变为标准的彩色摄影,我们意识到她不仅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格雷泽视觉设计中的一个及其重要的组成部分。
格雷泽:这个女孩扮演的是一位名叫亚历山德拉的女士,我认识她时她已经90岁了。
当我去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时候,我开始构思这部电影,很显然你所要打交道的的一切都是黑暗的。
哪怕想想,也恐怖如斯,压抑至极,在拍摄进程中,我好几次都觉得难以为继,因为它别无所有,就是一片黑暗。
我的朋友,也是联合制片人之一,Bartek Rainsky,开始研究那些仍然住在这片区域的居民,以及那些现如今还幸存的人——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些人算得上是游击队员,与一个叫做AK的抵抗运动合作,这是一个波兰的地下组织。
他们运送文件,在营地内外传达消息。
因为他们是孩子,所以别人很少起疑。
我结识了这位女士,她给我讲述她的故事,就像你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身为一个女孩,她表面上在煤矿工作,但实际上并不下矿。
她不是犹太人,而是波兰本地人,却感觉有必要为囚犯做些什么。
她做过的一件事是晚上在建筑工地给他们留下食物,晚上比白天安全。
正是她这种简单、纯粹的善良让我觉得我可以继续拍摄,因为有一种与黑暗势力背道而驰的能量。
有一种身为人所具有的力量;我们也有行善的能力。
在整个项目中,她确实在很多方面成为我的指路明灯。
《利益区域》剧照扎尔:我们使用了军用前视红外摄影机(FLIR),这完全不是拍摄电影用的。
为了拍摄,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对焦、图像和软件方面进行调整,因为我们需要让它达到我们的需求。
要用这台摄影机拍出我们想要的影像实属不易。
(笑)但正如乔纳森所说,她是一盏灯,一盏璀璨明亮的灯。
格雷泽:我们探讨过用21世纪的镜头来看这部电影。
这是为了确保所有的相机都要尽可能地清晰且无华,而不是使用灯光。
我们没有使用照明灯,因此,你只能在自己设置的限制内拍摄。
你会看到这样一个片段:1943年的晚上,一个女孩出现在一个白天到处都是奴隶劳工的建筑工地。
如果你不能用灯,那怎么才能看到她?
附近没有任何你能证明合理存在的环境光。
卢卡斯和我讨论过我们怎么能看到她。
的确,问题就变成了:用什么工具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答案是红外摄影机。
然后我们为拍摄这个段落,花费了很长时间苦心钻研这一技术。
你看到的不是光的记录,而是对热量的记录。
我认为从你之前看到的一切到现在这段,是一种颇具戏剧性的转变,但它以21世纪的技术、镜头的原则所呈现的,却和之前是同样的意图。
它是现在时的。
这种美学遵循了它的基本原理——它有温度,而她确实在发光,这一点非常美丽而富有诗意。
这强化了她作为一种能量的观点。
《利益区域》剧照格雷泽:我们后来使用AI来增强这张图像的分辨率,在图像层中找到更多的细节。
这就是一个例子。
扎尔:那是我压力最大的时候,因为这台摄影机屏蔽了高分辨率。
在比例被裁剪到6×9之后,我想我们用这台摄影机大约只有1K的分辨率,这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分辨率非常低。
我们用索尼Venice的6K摄像机拍摄(其他段落)。
这摄影机差强人意,但我别无选择。
所以在后期制作中使用了AI,将图像提升到4K。
格雷泽:这挽救了图像,使得图像与索尼Venice的图像质量相当,电影的其余部分都是用索尼Venice拍摄的。
这个东西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有很多细节。
你一点一点在挖掘所有这些层次的细节,我们的调色师Gareth花了几周时间从这些图像中提取所有信息。
在你拍摄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基本上只能看到高对比度。
扎尔:这些摄影机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们只是记录温度的信息。
每个像素都是关于温度的信息。
你可以有一个巨大的信息纬度,然后决定如何用高对比度来解释你的图像,中间有很多灰度。
《利益区域》截图格雷泽:当你看到这个女孩的片段时,画面在不断变化。
你很快又回到了彩色中,你会发现这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女孩坐在一架真实的钢琴前,弹奏着一首乐曲,这是她前一天晚上在建筑工地的一个罐子里找到的,是一个囚犯留下的....她穿的裙子和亚历山德拉穿的一样。
这就是亚历山德拉的裙子,也就是亚历山德拉的钢琴和房子;早些时候,她骑着亚历山德拉的自行车,把苹果放进亚历山德拉的背包。
她和霍斯的家族肖像一样真实。
扎尔:尽可能接近现实是非常重要的。
每个地点都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周边15或20公里远。
一切都尽可能地接近现实。
当我投身拍摄时,我们有了第一次谈话,乔纳森向我解释了它的外观:霍斯房子里的家具,甚至使用40瓦的灯泡,因为那些年没有更强的灯泡。
所有的道具和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格雷泽:我记得(美术指导 克里斯·奥迪)曾经说过,他的一些美术部门会带一些道具回来给他看,根据他的简介进行考虑。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他部门一个员工说,她喜欢自己找到的这些道具。
克里斯对她说:“我感兴趣的是海德薇喜欢什么,而不是你喜欢什么。
”换句话说,一切都来自于故事中人物的品味,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所看重的东西。
所有的细节都是,正如卢卡斯所说,从上到下,无论是在他们的世界里还是在这个角色里,他们都是同样合乎情理的。
扎尔:我们的拍摄都在自然光下进行。
所以我们就在这里等日出。
我们拍完了我夜晚构思的东西,然后我们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选择一天中合适的时刻是非常重要的,这样既不会产生光线,也不会产生外轮廓,这个合适的时间,就是在太阳正好出现的一小时或三十分钟内拍摄。
《利益区域》剧照格雷泽:她演奏的音乐是一首真实的音乐,名叫《阳光》,是由奥斯威辛三号集中营,也就是莫诺维茨劳动营的一名囚犯创作的。
他在战争中幸存下来,录制了这首歌,你听到她在锡管里演奏她发现的旋律,这首曲子是1943年一个被囚禁的人写的。
有很多囚犯试图走私东西出去,他们经常把东西埋起来,等着被发现,就像音乐为我们绘制的那样。
3
步 行影片的戏剧性关键,植根于格雷泽所说的“怪异的讽刺”,当鲁道夫告诉他的妻子,他将被转移到柏林附近的一个营地时,他们所熟悉的生活被撕碎了。
在这里,我们捕捉到了海德薇愤怒的反应,她去河边与他对峙。
她要快步走过营地才能到河边。
格雷泽:鲁道夫必须走,作为一个军人家庭,他们当然会和他一起去他去的地方。
在这种情况下,她却决定不走,因为她非常享受这种生活,这实际上是我们在档案中发现的一条真实的信息。
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一个且在花园里工作的红衣主教,名叫杜贝尔,他作证说他无意中听到,霍斯告诉他的妻子海德薇他们要被转移的那一刻,他的妻子暴跳如雷。
由于这种赤裸裸是诡异的讽刺,故而我们要设定时,这感觉就像是这个故事的公理。
桑德拉正穿过真实的奥斯威辛集中营。
我们才华横溢的视觉特效团队进入军营,整合了所有的信息——我想这叫做摄影测绘——他们基本上能够重建这些军营,使其看起来完全像1943年的样子,而不是现在的,墙上和建筑物上充满80年来留下的印记。
如果你现在去奥斯维辛,走在她走过的这条街上,你会看到30米高的树挡住了建筑物。
它们是囚犯种的小松树;那时你不会像现在一样在墙上能看到它们,所以墙上的所有东西都被重建了,以模拟1943年的样子。
《利益区域》剧照扎尔:兵营和现在一模一样,塔也是真的。
它们之所以在那里是因为我们在实地拍摄。
我是说,那后面有个真正的营地。
这里又用到了滑轨,但在(摄影机)运动方面来讲是一样的。
她走得很快——我们则跟着她。
本采访经过精简。
- FIN -
這樣的視角及對比效果驚人,更令人不寒而慄。
想起一部2008年的電影《穿條紋睡衣的男孩》,雖然情節不一樣,我還沒有看過。
如今的世界依舊不是大家憧憬的樣子,嫉妒、仇視、爭鬥、冷漠、殘忍各地都有,善良美好永遠無法消除扭曲邪惡,因此人們恐懼、無奈、沉默、無解。
“人世永遠不公,且永遠沒有解決之道。
普通人對此唯一能做的也許只是負疚、同情。
但負疚和同情都是必要的,即便它使人沉重,那也是生而為人應當背負的重量。
「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也是不可能的。
——西奧多·阿多諾」這個不公平也不太平的世界啊,滿月之下,多少殘缺。
” 摘自某短評。
不直接展现任何残酷暴行,仍然让人不寒而栗,《利益区域》是一部与现实密切相关、彻彻底底的恐怖电影。
它深刻且坦诚,毫不虚伪,摒弃掉那些庸俗的传统叙事,让大屠杀电影分支有了新的可能。
我的开年第一本书恰好是汉娜·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如果“恶的平庸性”能以video essay的形式被影像化,影片便是这一主题方向上的新尝试。
开场漫长的黑暗序章是一种警示,使得第一个画面场景的切入冲击力极强,看似平静幸福的家庭生活缓慢展开,这座地狱边缘的伊甸花园在固定隐藏摄像机里逐渐显露真实面貌。
高墙电网之外的枪声和惨叫尖锐且刺耳,残酷到你无法忽视。
影片的画面、情节很明显经过人为设计,但所有声音画面的组合又毫无人性的特征,没有怜悯也没有审判,更谈不上明显的戏剧冲突,这让观看过程变得小心翼翼。
在对导演用意的种种揣测里,汉娜·阿伦特那曾让世界哗然的观点再次得到印证。
艾希曼·阿道夫、鲁道夫·胡斯……他们不是精神失常、不是变态或虐待狂,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可怕的正常人。
这种“正常性”比他们犯下的所有暴行都更加可怕,因为每一步决策都由这些人来思考、执行并完成,而他们丝毫不觉得也不认为自己正犯下罪行。
“可悲的事实是,大多数罪恶都是由那些从未下定决心要做恶或行善的人所为。
”影片最后的转场很巧妙,小孔透进一丁点光亮,那是毒气室的大门。
影像耍了个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花招,把胡斯“关”进他一手设计并建造的死亡工厂,他的咳嗽与窒息是Nazismus濒死的挣扎。
有说法称,胡斯最终是用电缆线在狱中自缢身亡,倒是种不谋而合。
胡斯的认罪书
故事聚焦于鲁道夫·霍斯军官一家的日常生活,但每一场戏都有画外音,滚滚黑烟就在不远的背景中,奥斯维辛的围墙就在漂亮的家庭花园之外。
这种手法并不能称得上新奇,关于奥斯维辛的故事中,有像《美丽人生》一样聚焦被纳粹毁掉的犹太家庭的,有《夜与雾》这样直接再现历史苦难的纪录片,但通过写纳粹们的生活反向书写集中营大屠杀的也有。
比如《波斯语课》里的年轻军官们在休息时讨论大屠杀,仿佛在讨论世界上任何一种正常的“工作”,比如《穿条纹睡衣的男孩》主角布鲁诺是跟随军官父亲搬到乡下集中营附近的小男孩,而他决定翻进围墙的另一边。
《利益区域》似乎就没有那么惊艳了。
集中营的暴行一直在进行,通过军官和上司的通话、几次让人看得昏昏欲睡的会议,我们得以知晓纳粹正以12000人/天的速度运输犹太人。
但”工作“和生活的界限是那么分明,军官妻子发愁的事情无非是丈夫要被调去其它城市,会和自己和孩子分居两地。
电影的设计是那么简单,所以比起故事本身,看完后记住的更多是猎奇感强烈的分镜,开头和结尾几分钟的黑屏,仿佛来自地狱的吼叫此起彼伏的交会,以及贯穿全片的明亮到刺眼的白色。
家里的光线是温暖柔和的,但窗户透进来的光是煞白的;医院是冰冷的白色,天空是阴沉的白色;就连影片标题出现的时候,也另辟蹊径地选择了白色为底色。
比起视觉语言上的冷静和极简,电影在声音设计上浓墨重彩,用突兀的呐喊提醒观众,在这样油画般的生活背后是非人的暴力和暴行。
问题1:如何看好莱坞拍托尼厄德曼美版。
答:完全不知情。
问题2: 为什么要用热成像?
导演表示不想使用任何影视光源,整个电影制作的方法是把摄影机藏在屋内,导演和摄影指导在地下室看监录,让演员在屋内体验和表演。
这也解答出为什么大部分镜头都是固定镜头。
在夜晚想展示出全部的细节,所以考虑使用了热成像,而通过21世纪的镜头去回望那段历史也是片中想表达的内容。
发现1:片子的纳粹服装跟历史的不一样。
发现2:片中用三种纯色:白、红、黑去切割片段,正是纳粹标志的颜色。
发现3:导演不懂也不会考虑什么越轴规则。
剪辑导演配乐三人一起完成后期剪辑工作。
以内容是对一集 Deutschlandfunk Kultur Vollbild 的podcast 里对男主演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 (Christian Friedel)的采访的德语翻译。
由于是文本出自访问录音,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 边想边作答,所以非常口语话,语言比较零散。
所以很多地方,我只能尽量把大概意思翻出来。
(吐血)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 (Christian Friedel)以充满男子气概的肢体饰演鲁道夫·霍斯(Rudolf Höss)一角。
正如德国作家Klaus Teweleit 在其关于男性臆想的研究中所论述的那样,士兵的男性身体和纳粹意识形态之间紧密相连。
我在访问中首先问了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 ,关于他毛遂自荐饰演此角一事是否属实。
主持人 (Patrik Wilinski):为什么作为一个德国演员,你会录制一个关于自己的视频,然后寄给在伦敦的乔纳森·格雷泽,就为了饰演鲁道夫·霍斯一角?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 (Christian Friedel):首先,我觉得很兴奋。
因为作为一个Radiohead的粉丝,我是看着乔纳森·格雷泽的作品长大的。
他曾为Radiohead拍摄MV。
我的直觉是,(视频的)重点在于尽可能自然地做自我介绍,并讲述关于我的事情。
(候选人)可以选择用德语或者英语录制,我选择了德语,并且我就真的只是讲了我为什么成为演员。
我猜,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我是唯一一个用德语录制的,并且我没有像演员一样地演,来证明我的表演能力。
我想,这是打动他的一个关键。
对于他来说,重要的是在初次见面时才告知,这部电影关于什么,我到时演什么。
因为他不希望我准备或阅读读相关的东西,或者脑海里有某种想象。
我想,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看看我如何应对这些内容。
因为他真的想认识一个人,并看看我有多大的意愿来探讨这个主题。
在伦敦,这一切都进展很顺利。
我们快速地互相理解了。
我记得,我们在伦敦的一个酒吧里聊了三个多小时。
和他的朋友,也就是制片人 Jim Wilson一起。
最后,他甚至帮我把行李箱推到了火车站。
我当时想,这是个非常的好兆头,没有导演这么干过。
你可以看到,这种人情味儿的东西,在人们初识时,很关键。
当然后来也有传统的选角(casting), 和桑德拉·惠勒 (Sandra Hüller)一起在选角导演Simone Bär那里试镜,可惜她不幸早逝。
后来又有一次见面,在这次见面时,他就最终问我,是否愿意出演此角。
对。
主持人:真有意思!
你和乔纳森·格雷泽坐在伦敦的酒吧里!
格雷泽是一个,怎么说呢,“电影谜团” (“Kino Enigma”),他不是每年拍一部电影,而是他拍一部,大家很激动,接着他又消失很多年, 然后突然又冒出来了,坐在你对面,然后问你,愿不愿意出演一个纳粹,而且不是随便一个纳粹,而是鲁道夫·霍斯,奥斯维辛的长官。
作为德国演员,你会犹豫吗?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如果是乔纳森·格雷泽问的,那就很难犹豫吧。
(笑)我以前也得到过出演纳粹的邀请。
每当我读这些剧本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这就是个陷阱,这个角色是完美的反派。
或者必须说某种陈词滥调,或者陷入了某种现在几乎已经深入人们集体意识的典型情景。
他(格雷泽),讲述这个家庭,嗯,并不是要讲述一部传记,而是一个瞬间的画面。
你透过这个家庭的窗户,观察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相处方式,以及在这个家庭的日常生活中,他们如何处理这宗巨大的犯罪。
这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我立刻就兴致勃勃了。
主持人:有意思!
因为你的同事桑德拉·惠勒总是说,她曾经犹豫过。
你理解这种犹豫吗?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完全理解。
主持人:我作为一个不是演员的人来说,也很好奇,这种犹豫是不是和这一点有关:对于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德国演员来说,出演这样的角色可能会导致和当时那些人产生共情的危险?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桑德拉在一开始就问了很多非常聪明,非常棒的问题。
这非常重要,就是意识到你肩负的责任、承载的历史、对于过去的克服,都是很重要的事,你必须顾及到这些问题,特别是你肩负的责任。
我是后来才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然后突然意识到,啊,我应该早点开始想的。
包括危险,我指扮演这种角色的时候。
桑德拉和我,我们处理这些角色的方式不同。
我,我们俩,直到今天都可以说,我们对这些人深恶痛绝,并和他们保持着很大的距离。
但于此同时,我的处理方法是,在一些情景下,我只能调动我的情感档案馆(且这么称它)来和这些角色连结,然后看看我可以如何呈现出一个角色,让观众看完无法说,啊,这个人和我没关系,而是让观众像看镜子一样,能部分地看到自己, 尽管我们不都是纳粹(for God´s sake),但这种黑暗,这帮人的决定、这种无知、分裂,这是我们所有人都做得出的。
我们必须意识到这点。
如果人们如此分裂, 并且对一个法西斯主义残暴体制如此妥协,这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这是这部电影想展示给我们的。
主持人:你是说,你会这样扮演霍斯这个角色,就是他不是一个野兽,一个怪物。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我想,接受这个令人不适的事实是重要的:正是人,对其他人做了非人的事情。
主持人:你们的“工坊”是什么样的?
你已经略有提及。
你们如何着手处理这样一个角色,比如用照片、档案馆材料,从认知上开始研究,还是,可能从某种肢体性的东西开始?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这次主要是从肢体上开始的。
在准备阶段,我先得减肥,然后增肥,然后又再减肥,再增肥。
我的身体自此有点 out of control。
我得学骑马,因为角色热衷骑马。
乔纳森特别希望,骑马的戏看起来不只是,ok 他假装他会骑,而是真的对马有掌控。
因为有场实拍的戏,需要骑出不同的步伐,以疾驰结束,然后在马背上有段独白。
不是所有的马戏都剪进电影里了,但是这种身体上的接近很重要。
还有一场戏,是拍他的晨训,展现他的一天日常,也没剪进去。
但是这种从外形上去靠近角色非常重要。
比如制服也会让你的身体有所改变,还有你的发型。
Undercut (也就是霍斯片中的发型)也流行了一段时间。
我自己也剪过Undercut ,但是后脑勺没像电影里剪这么短,也没有完全剃光。
还有私下里我可以保留我的卷发,但是拍戏时会用化学药剂把它变直。
(……)主持人:这部电影很少使用传统近景。
更多的是一个中心视角,我们看到人物群像,比如你在其中走上楼梯,或者脱了靴子。
这样的镜头如何影响你们的工作,以及这样的布景和你以往熟悉的布景有所不同吗?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绝对的。
这对我们的工作来说是一个很奢侈的布景,因为你不受技术性中断的干扰。
你不需要像在其他片场一样,考虑技术性的东西,连续性在这里是最重要的。
在那个当下,所有一切都是对的,哪怕错的东西,也是对的。
哪怕无聊也是对的,而无聊通常对于演员来说是最糟糕的。
而且这种监控视角很重要的一点是,将人们解放出来,在景中自由走动。
我们有大把时间。
每一个在其中的人,都仿佛在同一条船上,都处于同样的紧张情绪中。
最棒的是,最终你真的慢慢占据了这间屋子。
有一个在我看来最能表达角色的重要场景,就是他平常的一个日程,锁屋子的门。
哪一盏灯的开关在哪里,哪扇门通向什么地方,哪把钥匙放在什么角落,我全都了如指掌,有身体记忆。
这太棒了。
这完全是因为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沉浸其中。
在有10台机器同时监控的情况下,你怎么动都可以,你也不知道哪个机位重要。
乔纳森收集了素材,然后鼓励我们去犯错,去做出变化。
因为他说,在后期制作中,我会选取我的愿景(Vision) 中最重要的东西。
有时我们在拍摄当天是不知道的。
有时我们只知道,它没有成功, 我们没有完全理解这个处境。
有时我们也会意识到,这里恶棍演的太明显了,这里罪犯演的太明显了,我看到电影时也能理解乔纳森为什么没有把它们放进电影里。
哪怕我作为演员会觉得,啊,这里我真的可以发挥得很极致,但是为了电影的愿景(Vision),不能这样。
有时候,你能听到其他演员在其他房间说话,他们同时在拍其他的场景。
你会有种真实感。
乔纳森几乎像拍纪录片一样寻找这种真实感。
他也对我们说:不要演,你就是他。
就像有天赋的小孩玩的时候,他们并不多想,他们就是他们所扮演的。
这是迷人而奢侈的。
主持人:这听起来像很有野心的“生活剧院” (Living Theater), 几乎很像戏剧。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附和:确实)乔纳森·格雷泽不会说德语,我想,他也没有为这个项目特地学德语。
这一点是如何影响拍摄的呢?
当整部电影都是德语的,而且这个故事基本讲的也是德国纳粹历史。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乔纳森很紧张。
他尝试学德语了,学了5个单词后就放弃了。
(两人笑)但是乔纳森说了句很美的话:艺术是普世的语言,能被所有人理解。
桑德拉和我从一开始就很信任他,因为他很坦诚。
我们也发现,他能理解我们,他聆听,他真的会聆听,什么地方太过了,什么地方还可以再尖锐一些,尽管他不会这门语言。
这也太神奇了!
我觉得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和我们同在。
在片场旁边有一个他的小房间,他就在里面站在10台监视器前,翻译对着他一边的耳朵翻译出我们即兴的桥段,他的另一只耳朵则听着原声。
他在片场真的很紧绷,这真是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这样的工作状态是否健康。
(两人笑)但就这一细节你也可以看出,他在关注我们,哪怕是在细微之处,他也能察觉到,什么地方太满,什么地方还不够,或者我们是否应该继续按这个方向演。
他也在观察我们,感知我们。
他在感知着真相是否在其中。
主持人:对你来说这也很特别吗?
我知道你也有和剧场传奇导演Robert Wilson 合作的经验,他也不会德语,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或者只会一点点。
你也和一些非德国导演合作,这会改变你的工作方法吗?
或者你也从他们那里学到其他的工作方式?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说到Robert Wilson , 他非常特别。
他完全从外部进入。
你会学编舞,然后你通过你自己的个人性来填充这个形式,给予内容。
然后你就完全自在(由)了。
他也允许这种自在(由),比如说,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演员谈论过内容。
就算他说 “我不理解”,但他有绝对的感知力,这个你很容易意识到:当他莫名其妙在一句台词中打断你,不管有意义还是没意义,你就必须马上看,你如何建立一个“桥梁”来过渡,使其意义连贯。
但是他对于节奏有中感知。
就有点像一起玩音乐,一起听音乐。
一起听音乐是在我们的社会中慢慢消失的东西。
就像哈内克在《白丝带》里精彩的句子一样,耳朵不骗人。
所以他(Robert Wilson)在每一个take中一直闭着眼睛,仅仅聆听我们,然后才睁开眼睛看。
我觉得这太迷人了。
所以我相信,大家能学到东西。
因为我之前也总是问这个问题,现在在你面前问这个问题:这样一部电影(《利益区域》)是否可能出自一个德国导演之手。
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首先,这样主题被有vision的人观察,不管他们来自哪里,我都觉得很棒。
有人从外部来观察这个东西,或许是很好的。
但是我相信,在德国也有这样的,有Vision的人,他们也会有能力做此事。
主持人:但是你在访谈中也多次谈及,你很难从鲁道夫·霍斯这个角色中走出来,坦诚地说,这很人深省。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这是因为这个角色已经在我的身体上留下印记了。
我一直觉得对受害者负有责任。
我们在那里做的事情。
我们沉浸式的拍摄体系,我们的观察,那些存在于我脑海中的,作为潜台词(Subtext) ,却不能被展示的画面,所有这些已经从我的身上释放了。
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恐慌发作” ,我的身体就好似角色在最后所说的:走出黑暗,立马结束,现在结束!
这个过了,这太深了!
也许是我刚开始没有问桑德拉所提的问题。
因为她借由此创造了一个空间来作为界限。
我有时候可能过于天真地放任自己随之流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来。
因为我意识到,我在人生中的某些处境当中,突然遇到一种淡淡的,对于失控的恐惧。
这种恐惧强烈袭来,我觉得非常有意思。
坦诚来说,我很感恩,因为我作为一个人,也能从这个项目中走出来。
不仅仅是作为艺术家,被这样一个优秀的,了不起的团队丰富和激励了,而且作为一个人,我也意识到,到底可以做出什么。
这不仅仅是对我而言,我相信对观众也是某种形式的警告。
关于大屠杀灭绝时刻图像的绝对缺失战后,集中营图像很多,但战时,该图像是缺失的,因为在灭绝营,纳粹严格地使用代码语言、禁止拍照、毁尸灭迹。
就现存档案而言,在纳粹启用毒气室大规模灭绝之前的迫害和屠杀阶段,有相当数量的图像被记录,与此相对,灭绝中心的图像极为匮乏。
这使得灭绝时刻成为视像意义上的“盲点”,人们据此对战后的再现艺术提出了相应的批评。
而目前仅存最逼近盲点时刻拍摄下的4张照片,是由犹太特遣队员(Sonderkommando,即灭绝营劳工)在比克瑙拍下的……“大屠杀可否再现”思想剧场提要列维纳斯:正如对他者面容绝对的伦理责任……戈达尔:灭绝图像理论上存在,尤其是纳粹强迫似地喜欢记录一切,所以有何不可?
朗兹曼:不可再现,不接受反驳。
朗西埃:有了这一禁令,那也别谈艺术了,关键是谁、以及如何再现。
阿克曼:不可造像地拍电影。
阿伦特:……那么纳粹……电影轮播单夜与雾(1956),卡波(Kapò,1960),浩劫(1985),辛德勒的名单(1993),索尔之子(2015),利益区域(2023)……
干净的,太干净的《利益区域》开幕的黑暗利索地应答了战后西方对“大屠杀可再现与否”的争论,这为影片定下了基调,也即同时蕴含在那黑暗应答中的声音:一种在背景中微弱但无法不令人在意、不刺耳但也并不清爽的嗡嗡声。
这几乎贯穿了整100分钟,哪怕场景已在奥斯维辛之外,仍刻意地通过主人公的家庭电话等手段引入这一基调,这种做法的目的相当明确,相当于乔纳森·格雷泽的个人声明:本片关于奥斯维辛,在这地狱轰隆之上,除几处例外,图像上绝不涉及集中营墙内之事。
在影片中我们自将得知,驻奥斯维辛的指挥官鲁道夫·霍斯,正尽职尽责地谋求焚烧炉的技术升级方案,而格雷泽抛出的“嗡嗡”基调正是此地还不够高效的24/7式作业之具形。
看似乔纳森·格雷泽凝重地领受了艺术领域数十年来从未尘埃落定的“不可再现”之诫命,但画面骤然亮起时却完全乖戾地闪向与大屠杀再现“绝对缺失”悖反的另一逻辑极点:纳粹党徒非屠杀时刻的全然彰显。
纳粹上下班 = 一出家庭伦理情节剧。
包含了霍斯一家在墙外小庄园延伸出的林林总总拉拉杂杂,日常、工作、家务、社交、休闲。
戏剧冲突点则在于霍斯的调职令夫人无法接受,因为这个美丽庄园是主妇赫德维希的毕生所求。
于是一家人决定分开行动,霍斯独自回德赴任,赫德维希决意和孩子佣人独守奥斯维辛美丽家园。
当然丈夫也拗不过老婆的意愿,为避免家庭日久生变,再忠心于党国的霍斯也得找找机会调回奥斯维辛,影片差不多就这样圆满地在新调任的消息来到时结束了。
而这部分讽刺的家庭伦理剧在视听上可圈点之处,可以同样讽刺地简单概括之:打开我的米家app,播放家中小米智能摄像机3 Pro云台版的闭路画面,看起来就和《利益区域》八九不离十。
格雷泽仿照闭路摄像头来捕获演员沉浸式的表演画面。
这画面非常精致鲜艳:有花园泳池、各色家居器具,粉嫩可爱的手绘墙纸,待客和办公的房间配色则稳重得体,赫德维希的母亲看到这里后大赞“女儿啊这下你可真是立稳脚跟啦”。
因而也精致得特别无聊和平庸:家里一尘不染,有条不紊,毕竟稍有纰漏会遭女主人责骂,甚至连派对上的人都温良可爱,小情侣也不忘在房子背面偷着亲昵。
同时也尽可能地刻板和造作:第三帝国标志性的服饰穿搭发型,纳粹口中必有的歧视犹太人的笑话,对仆役的慷慨和跋扈,对红发女人压抑的淫欲等等等等,甚至连宠物狗的品种都是德式的。
因为这一切都建立在前面所说的“基调”之上,集中营内的声音(机器运作,火车进站,枪声,尖叫)从未停止,但《利益区域》通过高墙人为地隔出了一道界限,声音被相当程度地挡在墙外,而只有里面露出围墙之上的房顶、烟囱、火光、黑烟和天空才有可能被看见。
这条界限可谓是给观众带来很大便利,因为被划定边界的家庭伦理剧部分以上已经全讲完了,换句话说我们重点在意几处例外即可。
比如说,影片前三分之一有三处画面逐渐纯化为黑、白、红三色,也即党卫军旗帜使用的颜色,但这些纯色出现时却强行变得平庸了。
红色是死亡是血液、也是绽放是鲜活旺盛的生命(国家社会主义团结、激情的社会汪洋),白色伴随着孩童的尖叫是亮度最高的灰烟、但也是白板是洁净是重新开始是新一天早晨(日耳曼民族果敢的决断和行动),黑色是乐曲沉默后伴随虫鸣鸟语、是绝对的无光是终结之所在因而也是最崇高(雅利安人的胜利和升天)。
三处干净的纯色块是最平庸和无功用的,因此才能用作艺术创作和审美判断的参数。
但这种平庸带来的不可决断,极大搅扰了《利益区域》有意划出并诡异地相互剥离的界限:“纳粹时间—犹太时间”的异时性(heterochrony)。
此时无从判断:没有墙内墙外,没有犹太纳粹,甚至没有受害者和施害者,只有:黑、白、红。
如果将“《浩劫》—浩劫不可再现的神圣化”/“《辛德勒名单》—消费浩劫以换取人道”的界限作为大屠杀影像争论的一组实例,我们甚至可以说《利益区域》/《索尔之子》在之前被划定的区域上重划出一道斜切的对角线。
它们各自开辟了偏离此前讨论的领域。
《索尔之子》以颤抖的勇气,从集中营里迫害同胞但也是唯一反抗力量的犹太特遣队员的视角,再现那绝对不可再现的。
而《利益区域》用极致的平庸,从小资产阶级核心家庭的角度,去再现那从不被考虑是否不可再现的。
也就是说,这条斜线决定性地转换了原先一边是受害、一边是施害的区分方式。
早在伴随着法西斯兴起就展开的审美转向,也即美学的政治化和伦理化,很大程度上终于在战后让人们逐渐意识到并认可了欧洲大屠杀“受害者/施害者”的思考范式(而不是“异教/正统”范式)。
前者需要尊重和保护,而在逻辑上达至绝对就会成为“不可……”的诫命;后者当受谴责,尤其因为战后清算审判很大程度被搁置而半途而废。
反观电影创作与批评,对于反对“不可再现说”的那些人而言,描绘集中营并非不成问题,因为他们也同样认可施受害范式,也恰恰使“如何再现”的问题变得更为紧要。
这也是何以阿伦特在60年代说出艾希曼“恶的平庸性”后,引起她亲近的犹太圈子友人反目的一大原因。
因为当我们以“无思性的平庸”/“思考和下判断”再次对历史范畴中的个体进行审视时,浩劫之后的人类,哪怕连被害的犹太人、审判艾希曼的法官和至今仍以被害者一再表征和自我表征的犹太民族,也无法天然或一劳永逸地自外于“平庸之恶”的审判。
因为当我们说“因为受害/施害,所以不可/可”的时候,是可以放弃判断力的,而当我们问“如何不可/可”的时候则不。
《利益区域》激进地将这种平庸曝露出来,后面的故作扭捏反而有极其模糊的效果。
当一般意义上这类片子都会有的“正义使者”在晨曦中弹奏囚徒偷偷留给她的乐章之后,我们很快会发现,没有小女孩夜里偷偷放在工地的苹果,就没有后来囚徒的争吵也没有随之而来的杀伐——那苹果该给还是不该给?
平庸性将会迫使人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问道却不回答或行动(女孩以Aleksandra Bystroń-Kołodziejczyk为原型)。
而当赫德维希母亲意外地在奥斯维辛失眠后连夜离开,若以最大的善意理解是:她良心有愧;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是:她良心有愧。
而以最平庸也最有可能的态度去解释,无非是:她这位好母亲犯了洁癖。
肮脏的空气,无休止的噪音,她那干净的、太干净的脑袋,根本容不下在德国城市中如下水道和粪便那样被藏得很好的污秽之物。
或许正是这些她并非不知道却从来不会想到的污秽,引发了她“存在主义的焦虑”并离开以回到她的平庸世界中去。
虽然《利益区域》一贯地以刺入现代技术的形式来回看那些历史场景,但到影片末尾的“穿越”处像是做过头了,“现在”——一段时空碎片——直接空降而来,被认为是颇为奇观媚俗的败笔。
在那场戏的语境里,鲁道夫·霍斯在漆黑中看到了“现在”,而“现在”的奥斯维辛纪念馆中,被保留下来的见证物在巨大的沉默中凝视着霍斯,这似乎解释了他何以呕吐:因为死难者巨大而沉默的控诉——这不得不令银幕前警惕着的人质疑,是谁授权了这种虚构历史的催吐功能?
莫不是一种廉价给予?
然而这种穿越时空的廉价给予,恰恰也是《利益区域》的神来之笔。
这很大程度上不来自电影本身,而是从原著作者马丁·艾米斯那里偷师而来。
《利益区域》改编自部分的艾米斯同名小说,而穿越的点子来自于艾米斯被莱维&纳博科夫&冯内古特附体时写的《时间之矢》。
在《时间之矢》中,逃亡美国后老死的纳粹军医又活转过来,但这个特殊的“活”既不是升天,也不是续命,更不是僵尸,而是时间之矢逆转造成了时空的混沌,身体和心灵破碎地复活,这并非以简单的颠倒来揶揄纳粹对善恶的颠倒(量子物理学提供了这样的设想:反物质湮灭之前的时间之矢是倒转的),正如上面分析的,《利益区域》也不是在墙内/墙外做经典物理式的划界。
小说一开始的叙述者即纳粹的“我”,它拥有身体却是已死的,它没有灵魂却可以像肌肉记忆一样感觉和诉说,时间之矢的逆转令“我”没有回忆的能力,却有在终结处往回活过程中的“当下”记忆,因此它可以对这不可能的逆转的当下如条件反射般做出“判断”,也就是说,小说以(纯粹无聊平庸的,“我发现自己具备不少‘价值中立信息’”)老纳粹的眼睛看出去。
这些“平庸的判断”的挑衅讽刺,与《利益区域》的穿越结构契合。
当乔纳森·格雷泽带着当下的技术回望已那业已终结的时候,也就暗示着实际上那已终结的也正在未来复归,那在“现在”被认为已被绞死的,作为一具干净的身体伫立在黑暗的另一端。
在穿越时刻,活转回来的鲁道夫·霍斯以他那太干净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扫地、擦拭、吸尘,人们正清洁着奥斯维辛,这里整洁且玻璃透亮,是的,他看到:有人在擦没必要不可以不应该擦的东西,那些对共同体利益是的污秽的东西本身正在被擦。
是的,原来的污秽价值被抬升或倒转了,但毕竟干净和保持清洁的好习惯被贯彻下来,霍斯心想,这和我家那太干净的利益区域也无甚差别。
未来吸尘器的声音残留在了过去,终于,里外都干净了。
至于霍斯在黑暗中感到不适还是欣慰,我们自不得而知,他在派对上喝多了,但呕吐很大程度上是维护健康的排异反应。
后来,有人说纳粹是变态、是施虐狂(《午夜守门人》),也有人说纳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清洁工(福柯评《午夜守门人》),纳粹曾经甚至有这么一句标语:“清洁,就是健康”(La propreté, c'est la santé,《这是不是个人》)。
我们仅仅知道,《利益区域》始终没有偏离某种平庸无聊便很快以再次的平庸的黑暗升华做结,这黑暗中吟唱的是生前沉默的魑魅魍魉,还是雅利安的至上英灵?
是战争年代的期期艾艾众声喧哗?
还是和平时期的支支吾吾言之凿凿?
……广岛:你在广岛什么也没看见……内韦尔:我在广岛看见了全部!
……迪迪-于贝尔曼称《索尔之子》是“一个魔鬼,必要、严谨、有益但无辜的魔鬼”。
那么《利益区域》则是另一个讽刺的魔鬼,其讽刺并不在于那有害的平庸性多么造作和奇观,而是这平庸由银幕折返至当下的现实之家中,仍很可能是本真的,一如你我例行公事地活出自己的活那样。
BJIFF2024 No.3柯达胶卷拍摄,好冷酷的影像,是否太过沉闷?风格想起《寒枝雀静》,后者都更富有生机些
这是一部深入探讨人性复杂面的作品,以其独特的叙事手法和深刻的社会洞察,让观众在紧张刺激的剧情中感受到人性的冲突与挣扎。影片通过细腻的人物刻画和紧张的情节安排,生动地展现了冲动背后的心理变化和道德抉择。影片的导演巧妙地运用了镜头语言和音效,营造出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氛围,使得观众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主人公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同时,影片也引发了观众对于冲动与理性、自由与责任等议题的深刻思考。《冲动》是一部值得一看的电影,它不仅仅是一部娱乐作品,更是一部能够引发观众深思的人性探索片。通过这部电影,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自己和他人,更加珍惜和把握生活中的每一个选择。
C+/ 如此美丽的推拉摇移,把远处和近处的风景都收聚一体,自然形成了一种语境与物的关系。而面包车在蜿蜒的小路上穿行并逐渐成为镜头中心,就像是在一个传说里浮现一般。这种缓慢的“浮现”、逐渐被注目、被光照亮的过程成为一种灵韵的来源,让人物的目光透过拍立得、透过摄影机、透过电影放映变得坚实而致密。但局部的人物关系构建还是有些中空,导致结尾的几层转折都有些突兀。
很美的摄影。旁边的姐姐打呼噜了
7.0/北影节第五部 清冷 肃杀 叛逆 逃离 移动长镜头组成了全部内容 配乐很紧迫惊悚 无睡点但无共情处
出町座。荒凉的土地,荒凉的内心。
痛苦的观影过程,确是我一直迷恋的母题。
很久没看大师电影,感觉很好。三十年后的沙丹力荐,资料馆场场满座。
广袤的大地上,一对父女开着一辆破旧的电影放映车似乎没有方向的前进着。单身父亲和女儿的对话不多,可是女儿在成长的过程中开始叛逆,她看到自己的生长 也发现了身体的成熟,也发觉父亲对野女人的性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电影、电影院),大家静静的看着电影里的故事,好像有一世我们也是这样生活着。
#2024北影节第一站
#10537 #14th BJIFF# 2023电影人双周入围。差点以为是索科洛夫弟子的作品(不仅地理上有重合,气质真有点像哎),一部当代俄罗斯的洛丽塔,对俄罗斯广袤大地和荒凉的后社会主义风景捕捉得十分到位(中间还经过高加索地区了,确实听到格鲁吉亚语),最后的白海风景也真的很壮阔。流动电影车和盗版DVD真的是最迷影的故事了……#年度佳作候选#
BJIFF 240421 / 不懂,不喜欢,再也不看你们文艺逼深爱的电影了。
昏昏欲睡,场景萧瑟,和寒冷潮湿的、无处投放的情感。故事性实在是没有,运镜手法也有点复古,所以会有点晕,睡了半小时……
大银幕看这个可太酷了。
摄影好美,演员表现力太强了!没什么情节,但油画一样的画面,纪录的却是凛冽的破败的没有希望的东欧
好看、好冷、好俄,俄罗斯的旷野景象和长镜头寂寥到看完只觉得寂寞而空洞。流动与停滞仿佛一体两面,看的过程中一直问自己“怎样才能到达旅程尽头?”,又或许旅程本没有尽头。
抱着镭射灯让整间车厢不那么空旷,打开投影机让整座小镇不那么单调。卡车司机游走在寂寞的公路和泄欲的黄碟里,后面骑摩托车追上来同样孤独的灵魂。我跟父亲同在车厢里却无话可说,父亲和我都发生艳遇却都不快乐。前面鱼疫绕路,我们像风车园里的扇片。把母亲的骨灰撒向大海,也把自己的寂寞留在北方。
#BJIFF14 英嘉(🐳💗)
偶尔停车,卖几张碟,加一次油,争吵又和好。没有目的地,只有不断延展的公路和一种笨拙的相依为命。
充满能量,或许导演也在躁动。